第121章 悸 (第2/2页)
闵文章没有理睬刘蹶子,他把匣子枪攥在手心里,大踏步走到轿车跟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小轿车在巷子口调了个头,拖着一绺黑烟往北而去。
赵庄,裘兆熠一行人从李家出来遇到了李赖的巡逻大队,双方交了火,激烈的枪声惊动了鬼子兵,井上迅速调整队伍与李赖他们会合,一刹那,枪声、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弥漫,褛衣帮的兄弟哪见过这阵势,何况敌我悬殊太大,手里又没有精良的武器,转眼间被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兄弟血洒永乐街。
看着一个个兄弟倒在自己的眼前,裘兆熠情绪激动,他举着一枚手榴弹窜出了隐蔽的巷子,他要与鬼子同归于尽,正在这时,从他身后窜出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一双大钳子手攥住了他的胳膊,没容他明白怎么回事儿,拽着他冲进了一条夹道,速度之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脚丫子不知落在哪儿,踩在哪儿,衣服被断裂的墙角刮碎,腿碰倒了墙根下的煤筐和劈柴,头碰掉了窗口晾晒的鱼干。
鬼子一边吆喝一边盲目地射击,子弹像爆豆子似的从他们头顶、身旁飞过,在砖墙上溅起一溜溜火花。
眼前到了走马楼的后巷子,男人松开了裘兆熠的胳膊,往北眺望了两眼,说:“你往北跑,前面有人接应你。”
裘兆熠大口喘着粗气,“你,你是谁?”
“你不要管我是谁,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请好汉留下姓名,当日后相报。”裘兆熠拱拱手,“俺的几个好兄弟都死了,俺也不想活了,可,还有两个孩子等俺回家……”
裘兆熠话音没落,一个黑影从另一条巷子里钻出来,“你们不要在这儿说话,快跟俺走。”
男人伸出大手掌拍拍裘兆熠的拳头,眼睛看着黑衣人说:“您把裘掌柜的带走,俺去前面看看。”
躲在不远处的江德州看到有人救走了裘兆熠,他松了一口气,准备招呼藏匿在巷子深处的戚世军撤离,老人还没有转过身,鬼子追到了葫芦街口,在走马楼附近转悠,老人抓起木棍在墙上敲了几下,沿着巷子往东走,走一步敲几下,清脆的声音吸引了鬼子的注意力。
戚世军看着鬼子从眼皮底下窜过,再回头寻找江德州,不见老人的身影,他明白了,老人想自己引开鬼子让他撤离,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可能把危险留给一个老人,想到这儿,他端着双枪站到了巷子口,向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开了一枪,鬼子往前打了个磕绊直挺挺倒了下去,听到身后的枪声,鬼子迅速散开队伍,有的匍匐在地上,有的躲在墙角,张皇失措往后察看,他们看到了躲在黑影里的戚世军,霎时,子弹像流星雨一样擦亮了黑暗的角落。
“他在这儿!”伪军在咋呼,鬼子在咆哮,“抓活的!”
听到枪声江德州大吃一惊,他拎着木棍绕过一堵断墙,窜到了戚世军身后,老人还没站稳脚步,一颗子弹呼啸而来,他顾不得多想,双手抓着棍子横扫戚世军的腿,“噗通”二人同时趴在了地上,子弹擦着头顶飞过,穿透了屋檐上吊着的木招牌,“咣当”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老人伸出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抓住戚世军的两条腿,把他硬拽进了巷子。
鬼子瞪圆了眼睛,端着枪朝着每条巷子疯狂扫射,烧红的枪口冒着恼怒的气焰,“砰砰砰”的子弹射穿了旁边的树干,躲在鸟巢的乌鸦被密集的子弹吓得魂飞魄散,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像箭一般飞过了高耸的屋脊和树梢,一片片羽毛满天飞扬。
李赖带着几个伪军从永乐街东面窜了过来,他走到一个鬼子士官面前低头哈腰,“太君,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怎么刚来呀?”翻译挤到李赖身边,大声叱责:“刚才跑掉两个人,不过,还有一个人不知躲在哪条巷子里,你们仔细搜查每个巷子,不要放跑他。”
“我们刚才杀死了三个游击队员。”李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鬼子眼前呲呲牙,他想邀功请赏找错了时间。
冷不防,鬼子士官举起巴掌在李赖脸上左右开弓,打得李赖满眼冒金星,黄卡卡的脸变红了,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片刻,他觉得众目睽睽之下没处抹脸儿,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尥起脚狠狠踢了身旁伪军几下,“你们还不快点往前冲。”
鬼子兵站在街口没有动,伪军三人一帮,两个人一伙猫着腰、举着枪挨个儿巷子寻摸,有五个伪军窜进了江德州和戚世军躲着的巷子里,眼瞅着越来越近,江德州一把拽起戚世军,“你往北跑,不要停下来,北面有家袁家铺子,那儿有咱们的人。”
“不,俺不走。”戚世军把双枪在手里掂了掂,倔强地往前站了站,身体挨着墙垛子,眼睛盯着窜进巷子的伪军,准备扣动扳机。
江德州从怀里掏出一颗手榴弹,这是他离开八里庄时往贵有茂要的,这枚手榴弹是给他自己准备的,此时他要送给鬼子,趁乱让戚世军脱身,老人将全身的力气运送到胳膊上,把手榴弹举过头顶,使劲抛出去,手榴弹像冒烟的公鸡尾巴越过了伪军的头顶,落在了鬼子的队伍里,“轰隆”,伴随着爆炸声,尘土四溅,硝烟弥空,一个鬼子腾云驾雾,一晃儿粉身碎骨,其余的鬼子懵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恨不得把身旁的墙拱开一个窟窿钻进去;钻进巷子的伪军吓得抱头趴在地上,脑袋瓜子缩进了胸腔里,双腿往后蹦,像离开水的癞蛤蟆,跳跶出了巷子口,厚厚的浓烟包裹住了街灯,四周乌七八黑,
江德州拽起戚世军刚要走,突然从身后飞来一枚手榴弹,看着这枚突如其来的手榴弹,老人一怔,弯腰抓起来,使劲扔出了巷子,手榴弹在半空爆炸,弹片落在旁边的屋檐上,断裂的青瓦纷纷扬扬坠落。
伪军和鬼子指手画脚嘀咕了几句话,四处散去,有的趴伏在地上,有的躲在店铺屋檐下,虎视眈眈盯着黑洞洞的巷子。
戚世军的右肩膀紧紧挨着墙墉,向躲在酒铺子门檐下的一个鬼子勾动了扳机,鬼子像沙包一样倒下,后面的鬼子吓了一跳,没刹住脚,来了一个狗啃式,嘴磕在地上的台阶上,满嘴流血。
“抓活的!”伪军队伍里有人喊:“井上中尉说要活口。”
这句话让戚世军逃过一劫,他一边后退,一边射击,身体退到了走马楼旁边的夹道,江德州从旁边窜出来,拽住戚世军的后衣襟,“孩子,俺刚才去探了一下路,绕过那堵断墙,就能绕开鬼子的包围圈,咱们不能恋战,你快走,俺把鬼子引开。”
戚世军摆脱了江德州的大手,他头也不回地说:“不,江伯,您快走,俺掩护您。”
一枚冒烟的手榴弹在半空打着旋儿落在窄窄的巷子里,江德州一愣,手榴弹离着戚世军太近,他顾不得多想,身体往下扑,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护戚世军周祥,就在千钧一发的节骨眼上,西边墙垛子后面窜出一个黑影,健步如飞蹿到江德州身边,脚尖挑起地上的手榴弹,“嗖”踢了出去,一绺黑烟擦着地面飞出了巷子,“轰隆”一声巨响,趴在地上的两个伪军被炸上了半空,“啪叽”扯着一片猩红摔在地上;被弹片炸伤的伪军坐在地上转圈圈,鬼哭狼嚎;躲在后面的鬼子兵几乎都没有受伤,他们一边咆哮着,一边往巷子里射击。
“江管家,你带着戚少爷从那条夹道跑,俺把鬼子引开。”
江德州抬头看看近在身边的英雄,“你是,你是巴爷。”
“是,咱们没时间耽误,裘掌柜的被孟家人带走了,鬼子来势汹汹,您快带着戚少爷走,不要管俺,这边地形俺熟悉。”巴爷看看一脸茫然的戚世军,“戚少爷,敏丫头在八里庄等你,你要活着回去,要听话,快走!”
“巴爷!”见到巴爷,戚世军喜极而涕。
巷子外面,李赖正躲在一棵树下,指挥着手下的伪军拼命朝这边射击,子弹和手榴弹在街道上和巷子里炸起一个个坑,扬起一团团浓浓的烟雾,突然一块弹片穿过了戚世军的腿肚子,他的身体往前趔趄,一阵钻心的疼痛袭击了他的全身,他的脑瓜子“嗡”一下失去了意识。
江德州往前踉跄了一步,伸出颤抖的大手抱住戚世军下沉的身体,“孩子,你,你怎么啦?不可以呀,你快醒醒。”
“你们,跟我来。”是个柔和的、稚嫩的声音,从北面后山墙飘了过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烟尘里闪闪发亮。
巴爷向江德州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颗手榴弹,又从腰里抽出一根麻绳,把它们捆绑在一起,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勾动拉环,“嗖”甩出去,一声巨响,一股烟柱直冲夜空,一片火光烧红了永乐街,黑烟、黄土、石块掺杂在一起形成了很大的烟雾迅速升腾、扩散,一忽儿大大小小的土坷垃从半空落了下来,这声天崩地裂的响声,惊动了赵庄的鸡飞狗跳,猪叫马嘶,躲在烟囱旁边的乌鸦呱呱叫着到处乱飞乱撞。
江德州回头看了一眼巴爷,他弓腰抓起戚世军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踩着地上的砖头瓦块钻进了走马楼后面的夹道。
小丫头在前面带路,把江德州和戚世军引进了一扇小门,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两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是照相馆的后身,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屋里地上踟蹰着一个女人,她听到院门响从屋里走了出来,与江德州的眼神在半空相撞,她怔忡了一下,很快冷静了下来,把屋门向墙边上推了一把,眼睛看着江德州,说:“老人家,您带他进去吧。”
江德州把戚世军扶进了屋子,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卧室,屋里没有多余的家具,地上铺着被褥,上面躺着一个睡着的幼儿,一张小桌子放在墙角,上面摆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两张男人的相片,一张是留着背头的男人,他身上穿着中国式长袍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另一张相片是个日本军人。
江德州的心绷紧了一根弦,这家人是日本人。
“放心,这孩子我会保证他的安全。”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屋子,她的手拂过戚世军的脸,“老人家,把他放下吧,相信我们,我们一家人都反对战争。”
院外面的大街上传来鬼子大皮鞋“吭吭”砸着地面的声音,江德州心里惦念着巴爷的安危,再低头看看昏迷不醒的戚世军,他清楚眼前的女人不是坏人,倘若想要把他们送给日本人,不用这么麻烦。
“谢谢,俺相信你们是好人,俺把这孩子交给您,麻烦您帮忙照顾,以后必定重谢。”江德州向日本女人抱拳弓腰施礼,转身迈出了屋子。
院子里,小女孩从墙角树下铲了一些土盖在血水上,用铁锹把土和血搅合在一起,用笤帚扫到树底下,屋里的灯光穿过了窗户照在她镇定自若的脸上,听到江德州的脚步声,她直直腰,鞠躬行礼,“您好!”
“小丫头,谢谢你和你的母亲,俺还要出去一趟。”
“出去?!”
“是,俺必须出去,把他们引开,不能连累你们。”江德州走到院门口,伸出手扯开院门。
女孩抓起墙边上的木棍递到江德州的面前,“给您这个。”
江德州眼眶里涌出两行泪水,他从女孩手里接过木棍,头也不回地窜出了院子。
巷子口的伪军在叫嚣:“这儿有人。”
江德州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在自己的左腿上,血水很快染红了一片地面,老人扭脸瞅瞅那扇黑漆漆的门洞子,一片木门轻轻撞击着墙垛子,一双小眼睛扒着门缝注视着他的一行一动。
永乐街上的灯闪着混混沌沌的光,手榴弹爆炸后的烟雾在半空盘旋;风卷扬着尘土和纸屑撞击着旁边店铺的门板和窗板,屋里的人吓得缩成一团,躲在桌子、柜子底下颤抖,胆大的悄悄靠近窗户,眼睛穿过了窗棂缝隙窥伺着街道上的情景。
江德州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磕绊出了巷子,他往街道中间踉跄了两步,浑浊的眼神穿过脸前的乱发,周遭有二十几个伪军,有十几个鬼子兵,他们手里举着长枪,眼里闪着凶狠的寒光。
“你的什么人?”井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晃着瘦窄的肩膀走到江德州面前,在老人身前背后转了一圈,眼前的老人槁项黄馘,拄着木棍的手在哆嗦,身上衣服破乱不堪,从左腿上渗出的血水滴沥在脚下。
“你的同伙呢?”井上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他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他用小手枪戳戳老人的胸膛,“老人家,你想活命必须说实话。”
“俺听不明白你说什么?”江德州双手重叠摁着木棍,摇摇头,卯不对榫,“做这种事不需要同伙,自己都吃不饱,不可能分给别人一勺羹。”
“老东西,你绕什么圈子,把你的同伙交出来。”李赖从伪军队伍里蹦了出来,从身边伪军手里夺过一杆枪,抡起枪托砸在老人的身上,“老东西骨头还挺硬,快说,你的同伙在哪儿?”
江德州身体站不稳,“噗通”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木棍甩出两米开外。
穷凶极恶的李赖无处发泄心里的憋屈,他抬起了大皮鞋朝着江德州的手背“咔嚓”跺了两脚,疼得老人惨叫了一声。
一辆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瓦砾由远至近,噶然停在路旁,闵文章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他先向井上鞠躬行礼,“井上中尉,二小姐让俺来看看赵庄发生了什么事儿,您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几个亡命之徒闯进了李家,杀害了李老爷子,不知道是不是个人恩怨?今天,不,是昨天,咱们的人丢了一把消音手枪,李老爷子就是被那支枪打死的,他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为民除害。”井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纸递到闵文章的面前,“闵少爷来的正是时候,你帮忙看看,这个字体不错,这个凶手不简单,能文能武。”
闵文章从井上手里接过纸条,一行蚕头燕尾大字映入眼帘,好一副隶书字体,寥寥四个字挥洒自如,从字体上就能看出此人不拘形迹,桀骜不驯的秉性。
井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躺着的江德州,他狡猾的眼珠子盯视着闵文章脸上的变化,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是团伙作案,我们只抓到一个老头,不知你们警察局认识不认识?”
随着井上的话音,一束手电筒的光落在江德州苍白的脸上,闵文章心里打了个激灵,他往前蹿了一步,蹲到老人身边,“江管家,您怎么会在这里呀?”
闵文章的话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井上蹙蹙眉头,眼珠子跑出了眼眶,“你认识他吗?”
“认识,他曾是我们闵家的江管家。”
江德州听到闵文章的声音睁开了眼角,他虚弱地问:“三少爷,是您吗?”
“是,是,江管家,您跟俺回闵家吧,不要到处讨饭吃,无论怎么说,您在俺闵家操劳了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小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说今天在八里庄看到了您,她给了您一张军票,您怎么会又跑到了赵庄呀?”闵文章提醒老人,把来赵庄找孟家的缘由说出来,不要活受罪,丢了命不值得。
“三少爷,二小姐是给了俺一张钞票,俺丢了,所以,唉,俺的命怎么这么累呀,为了讨几个赏钱,俺跑来了赵庄,没想到遇到了这档子事情,俺哪见过这阵势呀,听到爆炸声俺晕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老爷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俺今天大难不死才理解它的意思。”
张家大车店,东方逐渐露出了橘黄色,云也变成了淡红色,霞光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在云层里穿梭,反射着刺眼的亮,一缕缕炊烟在玻璃窗户上勾勒出一副会动的水墨画,缓缓流淌。
张妈坐在西厢房的灶堂前,抓起地上的麦秸子在手里搉巴㩁巴塞进灶堂里,一缕缕鸡肉的香气钻出了锅盖,随着炊烟在屋里、院井里弥漫。
一阵风在院里打了个旋窜进了屋里,卷起了地上的麦秸子,她抓起掏灰耙子把门后面的草屑子归拢到一起,她的眼睛穿过了门的缝隙,几只燕子在屋檐下的巢穴里吱吱叫,一忽儿飞出了墙头,一忽儿站在马棚子上撕扯着草糜子,一忽儿飞落在井沿下啄食着泥浆子;一群蜜蜂盘旋在槐花树杈之间,飞来飞去忙忙叨叨,呼扇的翅膀载着晨露的影子;风缠络着一地鸡毛黏在泥水里、挂在树枝上;几只母鸡在墙角旮旯里咕咕叫着招呼着一群小鸡崽子,两只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它们身边,活像是护家的丈夫,不离不弃。
张妈吞咽了几下干裂的嗓子,用手背揉揉眼睛,摁着灶台站起身走到水缸前,抓起水瓢舀起半瓢子水,“咕咚咕咚”倒进嘴里,用袄袖擦擦嘴角滴啦的水珠子,往前一步迈进了北间屋,她从炕上抓起一半葫芦瓢,从面袋里挖出半瓢米糠,踏出了屋子来到了院井,走到门垛子旁边站住脚,“喔喔”喊了两声,抓了一把米糠撒在地上,一群大鸡小鸡屁颠屁颠蹿到她的脚下,伸长脖子啄食着地上的食物。
院门口外传来了一个女孩清脆的呼唤:“张妈!”
张妈顺着声音手搭凉棚往院子外面眺望,她脸上倏然堆起一层笑纹,“是招娣呀,哪阵子风把你给刮来了?清早上喜鹊站在槐花树上叫个不停,俺的眼皮也跳个不停,原来是招人稀罕的邓家大丫头,你快请进!”
张妈把瓢里的米糠全部抖搂到地上,伸出右手拉开两扇院门,她的眼睛往招娣身后撒打,路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锨的庄稼汉,拖着懒洋洋的身体往麦田而去。
招娣把手里的篮子往张妈眼前一送,“张妈,俺娘给伍佰做了两双鞋子,还有几副鞋垫子。”
“谢谢你娘,她有心了。”
“张妈,俺有事,俺要找敏丫头。”招娣扑到张妈身前,压低声音,“俺爹让俺来告诉敏丫头,日本人要来八里庄找她了解情况……”
招娣的话音刚落,院外面的路上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眨眼间一辆卡车停在大车院外面的路上,车斗里站着七八个手里攥着刺刀的鬼子兵,他们中间押着头破血淋的江德州,血水浸湿了老人灰色的长袍。
紧接着一辆颠簸的小轿车绕过卡车的尾巴,直冲院门而来,车头“咣当”撞在两片木门上,木门轰然倒塌,扬起一层浓浓的尘土,两边门垛子晃悠悠甩下一堆青砖;低头啄食的鸡受到惊吓,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张妈被突然从天而降的鬼子吓了一跳,她全身哆嗦,半拉葫芦瓢掉在了井沿下,“啪嚓”摔得粉碎,恍然她反应了过来,用身体挡住鬼子的视线,把招娣往东厢房里推了一把,“敏丫头在屋里,你快去告诉她,千万不要出来。”
车斗里的鬼子兵用枪托捣着江德州的脊梁骨,嘴里叽里咕噜大声嚷嚷:“老东西,你快下去!”
“噗通”江德州重重摔下了车,趴在泥水里半天没有动静。
“起来!”鬼子嘴里一边吆喝,一边揪着老人的后衣襟生拉硬拽。
张妈的脚步往门口踉跄了两步,看着面目全非的江德州,她心疼,“他,他江伯,您怎么啦?”
江德州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人,杖国之年参加了抗日,是坊子抗日游击队的联络员,老人经常到张家大车店落脚,给张贵讲山上的事情,顺带来大丫头的情况,他说大丫头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张妈最高兴的事儿,也是她最牵挂的一桩心事,大丫头在威县上学时有个男朋友,那个男孩是地下党,被鬼子杀害了,一晃五年过去了,大丫头二十五岁了,是嫁不出去的岁数,做娘亲的干着急,听说丫头有了喜欢的男人,她问江德州是哪家的男娃打开了丫头的心结,老人笑而不语。
从那天,张妈天天盼着江德州来家中做客,她想从老人嘴里套出实话,没想到今天相见是在这种情景之下。
“江管家。”张妈往前一步窜到了院门口,她的一双脚踩在支零破碎的木板上,她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她真爱丈夫手艺,家里凳子折了腿、勺子折了把,他都会一丝不苟地修理好,这两片木门丈夫费了几天的工夫,又是上山砍木头,又是买钉子,又是去借工具,一眨眼四分五裂,这是招谁了?
小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一双黏着泥的皮鞋落在车下,顺着这双大脚往上看,一身警服的闵文章从车里迈了出来,他的眼睛看着车里,“井上中尉,这就是张家大车店,以前她家在沙河街开了一家火烧铺子,那片地皮被咱们占了,洪黎小姐帮她租下了这个院子。”闵文章一点也没说错,日本人和汉奸在坊子地界横行霸道,如果没有硬气的人撑腰,买卖不好做,为了让狂三诈四的人望而却步,少点麻烦,罗一品让张贵找了许洪黎做担保人。
井上不急不慢地摘下手上戴着的手套,歪斜着身体靠近车窗户,用手套当抹布摩擦着窗玻璃上的雾气,佝偻着脖子向院井里东睃西望,眼前的院子与普通农宅没什么两样,北屋的门窗紧紧关着,窗玻璃上游走着天空的云,折射着院里的家把什,水井上的辘轳垂着弯把和井绳,一堆鸡毛在院井里飘忽,地面上零零星星有几滴鸡血,在阳光下那么刺眼;东厢房的木门大敞着,卧室窗户上掩着窗帘,一双愤怒的眼睛躲在窗帘的后面。
井上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从轿车里撂出一句话:“院里有多少人呀?”
闵文章左手掌遮挡着车沿,扭脸看着张妈,大声说:“张家大嫂,你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过来见见井上中尉,你不要害怕,井上中尉今天突然到访,是来找那个孟家养媳妇了解情况的。”
在张妈心里闵文章是一个博学多才、知书达理的男人,路上走碰面都要站下与她打招呼,称呼她一声张家大嫂,言行举止有礼貌,此时听到熟悉的称呼,她把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为了身后的四个孩子,为了顾全大局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
井上把手套扔在车坐上,弓着腰钻出了轿车,他从鼻梁上摘下眼镜,送到嘴边哈了一口气,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小心翼翼擦拭着镜片,这工夫几个日本兵窜到了院门口,他们把挡住路的木板捡起来扔在墙垛子后面,然后迅速调整队伍站立门洞子两旁。
闵文章伸出双手一前一后往院里引着路,“井上中尉,这家是规规矩矩的良民,张妈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女人,前些日子洪黎小姐想请她到上府做帮佣,最近事儿太多,俺也没时间过来给她说。”
井上没有理睬闵文章,他把眼镜重新挂在鼻梁上,整整衣领,用手绢擦着手踏进了院子,他往前伸伸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吸吸鼻子,“好香呀,大嫂,俺没猜错的话,你家锅里炖着鸡肉,对吧?”
张妈迟疑了一下,迭声说:“是,是太君,您的鼻子好尖呀,俺锅里的的确确炖着鸡肉。”
躲在东厢房的孩子们已经看到了院里的情景。琴弦子怀里抱着被子蜷缩在炕角,她以为院里的日本兵是来抓她的,吓得她瑟瑟发抖;招娣揽着伍佰的肩膀站在炕沿前,她的脑子乱了,一时不知所措。
小敏跪在窗户边上,她用手撩着窗帘一角,眼睛凝视着窗外,两个矮小的鬼子兵用枪托戳着江德州的后背,嘴里吆喝着听不懂的日语,意思是:快走!
江德州身上的长袍已经千疮百孔,衣襟下摆坠着泥浆和血水,有的血水都干了,像做鞋子的袼禙硬梆梆的;新鲜的血水顺着裤腿往下流,沥沥拉拉滴落在路上。
老人走到水井旁边,艰难地弓下腰,眼睛盯着木盆里的水,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唇角。
“江伯伯。”小敏猛地攥紧了小拳头,跪着腿退到炕边上,一翻身跳下炕,从桌子底下掏出小马靴蹬在脚上。
“你,你去哪儿?”招娣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她伸手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你,你不要出去。”
“俺要出去,俺不能看着他们打江伯伯。”
“敏姐姐,俺跟你去!”小伍佰蹿到小敏身边,他一双小圆眼睛里闪着勇敢,“俺不怕鬼子。”
“不,你不能去。”小敏看了招娣一眼,又瞅瞅炕上的琴弦子,“招娣姐姐,你看护好小伍佰和琴弦子,千万不能让他们出去呀。”
招娣知道鬼子就是冲着小敏来的,躲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敏妹妹,你,你要小心呀。”
“嗯!”小敏拨拉开招娣的手跑出了屋子,绕过水井,直奔西厢房。
突然从东厢房跑出个俊秀的小丫头,井上和鬼子兵呆如木鸡,满脸惊愕,这个小丫头好像把院里的人当成了空气,一忽儿,鬼子兵反应了过来,举着刺刀追到了西厢房门口。
一会儿,小敏捧着半瓢子水走出了西厢房,她径直走到江德州身边,翘着脚尖把水瓢送到老人的嘴边,“江伯伯,您喝水。”
“丫头,”江德州抽动了几下嘴角,埋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珠滴落在他的下巴颏上,他想擎起手擦擦,只动了动胳膊,肿胀的双手已经麻木。
“江伯伯_”小敏一句呼唤带下两行泪,“江伯伯,他们为什么要打您?”
手里举着刺刀的鬼子兵呼啦围拢了过来,刀尖抵在小敏的身上。
江德州往前磕绊了一步,把小敏挡在身后,睁大浮囊的眼泡子,“丫头,别管俺,伯伯老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俺要跟着江伯伯回许家看望舅老爷和赵妈。”
井上擎起右手掌在头顶摆了摆,虎视眈眈的日本兵齐刷刷退到了两旁。
闵文章的眼神拂过小敏的脸,难道她就是舅老爷常常念叨的顾家三丫头吗?真不愧是顾庆坤的女儿,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鬼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哪里知道井上和他手下的兵是一些豺狼虎豹,嗜血成性,怎么办?
张妈挤到小敏身旁,“丫头,快进屋,这儿没你的事儿。”
“不,她不能走,她也走不掉了。”井上冷笑了一声,转脸看着闵文章问:“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是,认识,认识,她是许家舅老爷的外甥女,也是孟正望的儿媳妇。”
“是吗?孟家的儿媳妇真的住在大车店里呀,呵呵。”井上挪着矮小的身体在小敏面前转了半圈,心里说,这个小丫头岁数不大,眼神里有一股义气凛然,还有一种无视,不简单。
小敏做好了死的准备,二姐死了,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要去与二姐和娘亲作伴,她想在死之前再看大姐一眼,看爹一眼,嘱咐爹不要喝太多的酒,下工后早点回家。不知为什么小敏遽然想到了陈桂花,她的后母,赵妈说那个女人不容易,今日想想,爹幸亏有那个女人照顾,天黑的时候,家里有一盏灯为爹照着亮儿;爹饿了,锅里熥着一碗热乎饭。
井上的脚步停在水井旁边,他把两只手抱在一起揉搓了几下,狡猾的眼珠子落在小敏流泪的脸上,讪笑着说:“看样子你与这个老头很熟悉。”
“是,他是俺江伯伯,他昨天说要去孟家,把俺的事情告诉俺的公公,让孟家人接俺回家。”小敏抬起手把江德州眼前的一绺散发抿到他的耳后去,老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有个刀口子,干涸的血迹越过了高高的眉骨,落在凸凸的鹳骨上,沿着凹陷的腮帮子滴落在衣领子上,“江伯伯,您还喝水吗?”
江德州摇摇头,轻轻念叨着,“唉,那个女孩的妈妈会感激你的,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呀?”江德州的话是提醒小敏,随时可以搬出绣舞子保命。
小敏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泪水,看着井上说:“江伯伯被闵家撵出了家门,居无定所,每天吃不饱饭,他想去孟家讨口吃的,你们怎么会不问青红皂白乱打人呢?希望你们能放了他。”
井上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邪魅的光,“只要你跟着我们走,我就放了他。”
“我不会跟你走,我要去青峰镇找绣舞子。”
“绣舞子?!”井上瞪大了眼睛,在酒桌上扑大郎提起过绣舞子的名字,那个女人剑胆琴心,很得谷田的赏识,此时从一个小丫头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让他大吃一惊:“你,你是谁?”
“我是绣舞子女儿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