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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扁舟寄余生(1)

  沧海扁舟寄余生(1) (第2/2页)
  
  嬛伶这里一目十行地看着戏本子,李渔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戏船上静的出奇。嬛伶看到女伶刘藐姑为了不负谭楚玉的深情,决意一死,借着在戏台上演出《荆钗记·投江》的机会,一面痛骂逼婚的恶贼,一面向谭楚玉道:“我的夫啊,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需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于是将戏里的投江作成了真的,自己投江死了。嬛伶不由叹道:“当初看看你写的话本,我就极喜欢这个故事,如今改成了戏,就更好了!”“为什么?”李渔问道,“因为这刘藐姑和谭楚玉的深情?”嬛伶笑道:“谭楚玉身为富家子弟,为了刘藐姑甘愿落在戏班子里吃苦学戏,自然是个痴情种子。这刘藐姑为了谭楚玉的一腔真情,不惜以死相报,更是情痴。不过,叫我感怀的,不单单是这两人的情,而是这戏中戏的意味。”说着一叹,若有所思地道,“你看,刘藐姑借着演《投江》,学钱玉莲殉情,这戏中人和演戏人浑如一人,戏中的故事和演戏人的故事也浑如一个故事。然而,戏中人和演戏人终非一人,纵然故事相像,此情也有不同。如今你这戏写了出来,叫我们这些做伶人的演,就在之前的浑如一人和终非一人上又加了一层真假莫辨的意味。这情思,细细想来,牵缠万绕的,似乎永远也想不尽。”李渔笑道:“恐怕,能有这想法的也只有你了。你呀,似乎就是活在戏里的,这凡尘间的事到了你那里,还不如一出戏来的热闹。”嬛伶摇头道:“我又不是什么藐姑仙子,怎么会不食人间烟火?我只不过在体味人间情的时候多想了一点戏里的情,就显得虚幻缥缈了。其实在我看来,人生中有些不可得的飘渺和希望也是好的。至少,可以让人有个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活着的理由。”
  
  听嬛伶这么说,李渔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你的心意,还是不会改吗?”嬛伶撇过脸去,轻叹了气道:“为什么要改呢?”李渔不甘心道:“一个情字,本该是无拘无束的,无私无邪的,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却又许多的羁绊?”嬛伶不答,走到桌边,拿起方才演戏时用到的风筝,道:“一只风筝,本不值什么,一旦题了情诗,便也生出许多情来。可这风筝上的情,就像这只风筝,纵然能飞得又高又远,可到底还是要被一根线牵着。”李渔忙道:“你不是那等市井女子,你我相契不就是因为骨子里是一样的洒脱,一样的不拘吗?你为什么甘愿被世俗这根线牵着呢?”嬛伶看着李渔,道:“山水境界,第一层和第三层看起来是一样的,意义却不一样。我一介女流,从一个喜欢唱两句戏的黄毛丫头到如今是戏船的一班之主,我诚然做了许多不拘世俗的事情。然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条戏船,为了这些姐妹们。不单单是我,嫏伶、婳伶、娉伶……她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走到如今,我从心底里告诉自己,我得是那个唯一的守候的人。你说我不是市井女子,你难道不知,成全我的正是这条戏船吗?”李渔仰天一叹,缓缓道:“这几年来,我思前想后,总想不明白你的心。有时候觉得要跟你在一起没什么难的,可有时候又觉得和你一起很难。你总说,这个戏船是从你们家出来的,你第二次的命是这条戏船给的,黄师父临终嘱托,姐妹们深情厚谊,这条戏船是你的。所以我就想,那我便连着你和你的戏船一起带走。可是,我说了,你不答应,我便又想不通了。今天再听你这一番话,我犹如醍醐灌顶。实际上啊,不能说这条戏船是属于你的,只能说你是属于这条戏船的。”听罢此言,嬛伶转过身去,低了头,在胸前攥紧了双手。李渔又一叹,道:“好吧,既然如此,看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嬛伶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睛紧紧闭着。李渔笑道:“时候不早了,先歇着吧。,明天一早,咱们就开始排演这《比目鱼》,这一回,依旧叫你们倾月班轰动江宁府!”
  
  晚间,嬛伶同嫏伶说了排演《比目鱼》的事,嫏伶自然很高兴,两个人先研读了戏本,又说了些戏船上的事,便睡下了。嬛伶两眼鳏鳏,只是睡不着,想要翻个身又唯恐惊动了嫏伶,只好自己忍耐着。窗外的西风声渐渐凛冽了,转眼就要入冬,光阴虽说无情,可这一年比往年过得都要漫长。嬛伶朦朦胧胧,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很多。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事情,想起一家人生离死别,想起和嫱伶初识,想起在西湖边的那个冬天,想着婳伶、娉伶等人,也想着李渔。《西厢记》里崔莺莺有一句唱:“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以前品味时只觉得是可惜可叹,如今才知道这两情难谐竟是心痛。杜丽娘说的也好:“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陈妙常在女贞观里也常念叨:“看这些花荫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天底下的女儿心只怕都是一样的,谁不想有个神仙眷侣,谁不想花前月下呢?然而,若是所有人都能这样甜甜蜜蜜的,这天底下,还有戏船上能演出的那些个故事吗?
  
  嬛伶这边想着,嫏伶那边竟打出了微微的鼾声,嬛伶听着这鼾声,心里忽然觉得十分安慰。姐妹连心,自从和陈复甫分别之后,嫏伶虽没有在嬛伶跟前说实话,可嬛伶早已感觉到了妹妹的心思。这丫头,只怕和自己的心是一样的,若不然,这几日演戏也不会比往日还用心,真个是要疯魔了。这么想,嬛伶心里揪了一下,陈复甫到底在远处,嫏伶要断念想也是容易的,可李渔就在眼前守着,叫她如何忍耐呢。半梦半醒之间,天色已经大亮,院子里已经听见几个早起的女伶轻悄悄说话和绣花鞋擦着地面跑圆场的声音。嫏伶忽然一个翻身坐起来,道:“天又亮了!我肩背上还觉得不松快呢。”嬛伶喃喃道:“那就再养一养神吧。”嫏伶扭身拉着嬛伶道:“别养神了,起床吧,今天得排演《比目鱼》了!”嬛伶勉强着坐起来,嫏伶瞪了眼睛惊诧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嬛伶道:“是吗?我没觉得怎么啊。”刚说完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没喘上来,猛一呛便咳嗽不停,将心肝肺都咳疼了。嫏伶一面给嬛伶拍背,一面冲外面喊着:“来个人,倒杯热水来!”嬛伶止了咳嗽,摆摆手,披了衣裳下地,道:“估计是起得急了,没事了。好了,如今清醒了,起来吧。”说着却又开始咳。
  
  娴伶等端了热水进来,听见了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晚冻着了?”嫏伶道:“我也不知道,都盖着一样的被子,我没觉得凉啊。”姜伶道:“你的身子骨,那是老牛下田磨出来的硬骨头,她可不一样。”于是将热水送到嬛伶手中,看着她喝下了。娴伶道:“我看还是请个大夫看看,这换季的时候最不能马虎,万一落下病根就糟了。”说着就出去唤娆伶。嫏伶柔和了声音,心疼道:“可真是。这几年你虽不怎么演戏,但操心的活儿全揽去了,戏船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你管了。我演戏演累了,睡一觉就好,你这心累了,休养半年也未必能好。”嬛伶不在乎地笑道:“哪有那么严重?那以前又演戏又操心的时候怎么过的?”姜伶叹道:“你还以为你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呢?眼看三十的人了,正是容易伤身子的时候,以后可要小心,好好调养。为了咱们这条戏船,你什么都搭进去了,要是真把命赔了,岂不叫我们哭死!”嫏伶忙止道:“哎哎,越说越过了,还死不死的呢。”嬛伶笑道:“没事的,最多就是受凉了。放心,我且死不了呢!我要长命百岁的活着,看着咱们这戏船上一出一出地演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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