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心鼓敲 (第2/2页)
郭书荣华一笑:“并不是所有降人都要卑躬屈膝 一副奴才相的 ”程连安脸上通红:“是 ”郭书荣华道:“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 既然你提出來了 就下去观察观察他也好 还有 安思惕既是你的手下 身后的事情 你就亲手操办了罢 今晚不必回來伺候了 ”
“是 ”程连安打了个躬 顺势从怀中掏出手帕 将刚才众人站立过的地方迅速揩抹一遍 转身离开 走到梯口时 只听身后郭书荣华似问非问地道:“宫里 不知还有几个姓安的 ”
他浑身一抽 感觉心脏在后背上打着鼓 赶忙回身低头:“回督公 这个……奴才就说不太准了 好像三个两个 还是有的 ”
只听郭书荣华“嗯”了一声 喃喃自语般道:“宫里补人不易 可要省着些用呢 ”
程连安眼也不敢抬 将头又低了一低 转身缓缓退下
曾仕权跪在那儿 脖子往后拧着 直到步音再也听不见了 这才转过头來 笑道:“督公 敢情您心里清清楚楚的 我还说呢 这小把戏 怎么能把您瞒哄过去 ”
郭书荣华闭上了眼睛 好像什么也沒听见
曾仕权表情微苦 又嘻皮笑脸地道:“这冯公公也是 当初这‘安祖宗’的臭名儿教徐阁老捅到皇上那儿去 他沒反应 如今徐阁老倒台了 他倒想起來着补了 又出这么个馊主意 拿这姓安的替他干儿子顶灯 这叫什么事儿啊 ”
郭书荣华道:“你还以为 这安思惕真是冯公公派下來的 ”
曾仕权一愣 立刻会了意:“若不是 难道是他借个引由子 冲冯公公要來 却把他老也瞒在鼓里 哎哟 这小猴儿崽子 ”
郭书荣华道:“徐阁老把他的事捅到皇上面前 冯公公总是难辞其咎 这事倒该咱们出面遮掩 程连安这么做了 是替自己、替冯公公解围 其实也是替咱们省了事 ”
“可是 ”曾仕权道:“督公 不管怎么说 总该好好点他几句 您这也太大度了 这厂里教他这么闹下去 以后还了得 ”
郭书荣华眼皮略撩 淡瞧着他:“你闹的动静 比他小么 ”
曾仕权脸色大苦 忙以头触地道:“小权知罪 小权知罪 ”
郭书荣华看他一会儿 转开脸去:“程连安心眼不少 比以前已经收敛很多 他不会得了这点小志就猖狂起來 ”
过了片刻 又轻叹道:“起來罢 你啊 看着比谁都精明 偏偏最不好使的就是这脑子 唉……所幸还有一颗忠心 否则 真不知该留你何用了 ”
曾仕权往前跪爬了两步 低低道:“督公 这小崽子早晚是个祸患 要不然就……”忽然在郭书荣华眼神里看到一种凌厉 顿时被扎得抽了一下 偷眼瞅瞅榻上 不敢再往下说
过了好一会儿 他觉得缓过点精气神儿來 这才又低低地道:“督公 我知道您爱惜人才 可他这会儿就如此精明狠毒 将來要是使坏使到您的头上……督公 养虎为患 可要三思啊 ”
郭书荣华沒有回答 站起身來 凭窗眺望 像有蒸笼突然掀开般 一片雾正在江面掠水远去 近岸处 半枯的苇草凶猛地摇动着 那是一种足陷地狱并想挣扎逃离的凶猛 它们泥足深陷 呜呜嘤嘤 苍老如病 仿佛体内由大地母亲赐予的血液正被快速地抽回、剥夺去 而江面 雾去后是一片碧碎的琉璃 在滚动中不停地收割着云影 挤出脆脆的茬声 那云仿佛也流血了 不见了悠闲与飘逸 在苍白中蜷曲、抽痛、滴沥着 像濒死的水母 融化了皮囊 只剩一派腥腥的粘腻 被月色调稀
望着这景色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悠远 过了很久 和缓地道:“你不觉得 那孩子像一个人么 ”
曾仕权恍惚了一下:“您是说 陈星 ”
郭书荣华语气缓慢沉旷 如岁月的旁白:“当初……他领导鬼派群英与我争衡 着实斗得精彩 可惜 那样一个收不服、拿不下、拢不住的人 偌大东厂、许多年來 也只是出那么一个 仕权 你把自己格局定得太小了 看见比自己好的 总想往下踩 这对 也不对 斗争培养人才 你却不懂得把自己的嫉妒转化成向上的动力 这些年來 我的对手只有自己 而我对自己却太熟悉 早晚会变得麻木沉沦 东厂也会失去生机 它和衰老一样 是一种浅移默化的侵蚀 如果我们不能时时自省 时时警惕 那么等待咱们的 便只有灭亡一途 沒有退路 毫无余地 ”
曾仕权仰起脸來:“……督公 小权实不明白 难道为了这样一种刺激 要咱们把命都押进去 哪怕有一天 咱们被别人打倒 哪怕有一日 被人家踩在脚底 ”
郭书荣华道:“古來若论富足 莫过于北宋 然而你可知道北宋是怎样亡的 他们就是在那样一种富足与自满中沉沦 最后迷失了自己 大明的土木之变 已几近于当年的靖康之耻 说明在那之前 国人已经陷入了这种迷失 人总是贪图安逸 不能自强 需要鞭策 东厂可以监摄官员 左右天下 正是可以抽醒这迷失的鞭子 而你我 此刻正幸运地坐在这个位置 把鞭柄掌握在手里 仕权啊 你看到吗 我们眼前的大明 就像郑天笑和长孙笑迟他们说的那样 真的有些腐朽了 只有让它从迷失中超拔出來 不断在斗争与鞭策中去完善、成长 大明才有傲压唐宋 成为一代天朝、名符其实的机会 至于你我 不过是时轮下的蝼蚁 管这粉身碎骨來得是早是迟、由他由己 又何值惧惜 ”
曾仕权跪望着督公背影 觉得这声音似是从他背心透出 有着鼓声一样的沉闷与厚重 一时茫然若失 低下头去
不知何时 郭书荣华已回过身來 他俯身拿起桌上那柄胁差 轻轻拔出少许 赏看着刃锋:“你看这倭刀 夹钢百煅 覆土烧刃 它的冶炼精度、淬火工艺 完全超越了咱们军中配备的水准 还有红夷人做的那些大炮、火器 咱们费尽心血仿制出來的 威力和耐久度仍远远不及 这说明在你我认知以外的世界 有着无穷广阔的天地 更有着无可预测的危机 也许在不久的将來 大明要面对的 是比瓦剌、西藏、土蛮、鞑靼还要凶残狠毒的对手、难缠十倍的劲敌 对此 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 不能不有所警惕 你明不明白 ”
曾仕权瞧着刀刃直勾勾地听着 觉得去想这种捕风捉影、三五十年内都未必能发生的事 实在有些杞人忧天 忽见督公目光罩下 心头不禁为之一颤 立时将身子往下伏低道:“督公 督公高瞻远瞩 小权愚鲁 未能通透尽知 但小权知道 只要是督公的话 那就一定是对 只要督公吩咐的 小权照做就一定沒有问題 小权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老大、老吕、小康一起 带同东厂上下全体干事精忠团结 紧随您的脚步 想督公之所想、及督公之所及 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说罢以头触地
他脑后的发际稍显蓬松 脊梁将水红色披风撑出弧形圆整的一片 左肩头有五个不明显的黑印 像是被谁的脏手按过一下 是火把飞星烫出的窟窿 郭书荣华凝视半晌 嘴角微动 牵带出一丝类似笑意的表情
他搁下胁差 提起琵琶坐回案后 低头调着弦 淡淡道:“你下去罢 ”